編者按:在敦煌,自古就有致敬先驅、守護遺產、銘記先輩、尊師重教的優良傳統。一代代學者踏沙而行,弘揚優良的傳統,賡續古老的文明。20世紀30年代,在常書鴻等人的推動下,“敦煌學”應運而生。1996年,李承仙、常嘉煌母子繼承常書鴻遺愿,在甘肅黨河開鑿現代石窟,完成了延續敦煌文明的又一偉大創舉。
2024年是常書鴻誕辰120周年、李承仙誕辰100周年,他們的兒子、著名畫家常嘉煌在本刊開設專欄“嘉煌說敦煌”,回顧常氏家族的文化苦旅。
2025年,我將迎來75歲。新歲序開,萬象更新,一些過往的畫面卻日漸清晰。
多年前,我在家中的一份舊相冊上看到父親畫的一幅小兔,從雞蛋里蹦出來,十分靈巧可愛。父親落筆的日期是1950年4月25日,但是母親告訴我,我出生于4月28日,這讓我一直感到疑惑。可惜兩位老人都已去世,那幅寓意新生的日歷畫成為不解之謎。

直到前兩年,我的老師告訴我,虎與兔有緣。“夜光何德,死則又育?厥利維何,而顧菟在腹?”古代楚文化中的“菟”就是老虎,這種說法讓虎與兔結下千古之緣。蘇軾曾寫詩祝賀弟弟蘇轍喜得麟兒:“未省老兔生於菟。”他侄子的小名就喚作“虎兒”。“知否興風狂嘯者,回眸時看小於菟”,魯迅先生晚年得子,寫詩曬娃,把活潑機敏的萌娃比作小老虎,成就一段文壇佳話。我在虎年出生,父親畫兔留念,他跟蘇軾、魯迅一樣,用傳統文化為新生的孩兒賦予美好的寓意和祝福。
原本學習西洋畫的父親,后來的畫筆總會自覺地跟中華的上古傳說、千年文脈聯動起來,將文化自信的筆桿緊緊握在手里,蔓延到日常生活里。
1949年,西北的古城墻插上紅旗,敦煌縣城和平解放。我出生后不久,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更名為敦煌文物研究所,成為文化部直屬單位。由于歷史遺留問題,父親的身份受到爭議,但經過民主選舉,他仍被推選為所長。
那時候,本職工作之余,父親和母親經常還要參加農業勞動。在敦煌那片貧瘠的土地上,他們總能苦中作樂。父親畫過一幅秋收圖,描繪了敦煌農民在田間勞作的場景,這些人物形象既有敦煌壁畫里的風格,也有米勒的風格,非常生動有趣。1950年六月初八,我才兩個多月大的時候,父親用畫筆記錄了敦煌廟會的盛況。他把藝術和生活緊密聯系在一起,他的畫作都是我對于童年回憶的記錄。

2歲以前,我都長期在父母身邊,經常被抱著參加各種活動。那時候,研究所的院子一到晚上就會很熱鬧,一群人燒起篝火,在大榆樹下唱歌。而一到白天,母親就用毛巾遮住我的頭部,抱我出去曬太陽,補鈣。
后來我才知道,我原本還有個姐姐叫沙妮。由于母親常年在石窟里工作,很少見到陽光,孕期缺鈣。沙妮一出生就有軟骨病,年僅一歲多就不幸夭折。這也是父母在敦煌難以言說的傷痛。
我出生之前,父親買了一只奶山羊。在寸草不生的西北大漠,父親天天到處尋寶似的給羊找草吃。他們不敢讓沙妮的悲劇重演。
我40多歲的時候,一次接待外賓,我對餐廳提供的山羊奶非常喜愛,但周圍的日本客人聞著都皺眉頭,說這奶太膻,于是我喝完了全桌的12碗鮮奶。我把這件趣事講給母親聽,她才說起昔日為了給我補鈣做的各種事,“你是喝山羊奶長大的”。
我對母親說,我還清楚記得他們在大榆樹下唱的歌,那是20世紀50年代最流行的歌曲之一——《我們要和時間賽跑》。
這首歌激勵著荒漠石窟的藝術家與工農群眾,所有人都充滿熱情和斗志,積極投身新社會新中國的建設事業。在激揚奮進的旋律中,不到2歲的我也開啟了人生的第一次火車旅程,翻山越嶺,從甘肅到北京。

1951年春天,父親母親進京籌備敦煌文物展,這也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次大型文物展覽。舉辦地點在北京故宮午門,展出壁畫臨摹本及各種文物共計1000余件,歷時57天。周恩來總理興致勃勃地參觀了全部的展廳,并親切接見了我父親,對他的工作給予支持和肯定。
敦煌文物展獲得了社會各界的關注和巨大的成功。父親母親返回大西北,繼續開拓和時間賽跑的敦煌事業。年幼的我則被寄養在外公李容恢家中,開始與父母骨肉分離的童年,我也一直在努力和時間賽跑,渴望長大,渴望去找爸爸媽媽。如今75歲了,我一生都在追趕父親母親的腳步。
(《人民周刊》2025年第1期)
(責編:張若涵)